2012年6月19日 星期二

王安石三難蘇學士

覽古書唐宋八大家,宋時首席文辭家終不若文學宰相,所以文學修養還是要有政治實歷來補其不足。
  宋神宗皇帝在位時,有一名儒,姓蘇名軾,字子瞻,別號東坡,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。一舉成名,官拜翰林學士。此人天資高妙,過目成誦,出口成章。有李太白之風流,胜曹子建之敏捷。在宰相荊 公王安石 先生門下,荊公甚重其才。東坡自恃聰明,頗多譏誚。
荊公因作《字說》,一字解作一義。偶論東坡的坡字,從土從皮,謂坡乃土之皮。東坡笑道:「如相公所言,滑字乃水之骨也。」
一日,荊公又論及鯢字,從魚從兒,合是魚子;四馬曰駟,天虫為蚕,古人制字,定非無義。
東坡拱手進言:「鳩字九鳥,可知有故?」荊公認以為真,欣然請教。
東坡笑道:「《毛詩》云:鳴鳩在桑,其子七兮。連娘帶爺,共是九個。」荊公默然,惡其輕薄,左遷為湖州刺史。
  東坡在湖州做官,三年任滿朝京,作寓于大相國寺內,想當時因得罪于荊公,自取其咎,分付左右備腳色手本,騎馬投王丞相府來。東書房,是王丞相的外書房,凡門生知友再來,都到此處候著,東坡也不例外,良久不見童僕回報,起身踱晌半會兒,文几上只有筆硯,更無余物,硯上餘墨未乾,忽見硯匣下露出些紙角兒。東坡扶起硯匣,乃是一方素箋,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,認得荊公筆跡,題是《詠菊)
東坡笑道:「士別三日,換眼待。昔年我曾在京為官時,此老下筆數千言,不由思索。三年后也就不同了。正是江淹才盡,兩句詩『西風昨夜過園林,吹落黃花滿地金』不曾終韻」。
念了一遍,心想,呀~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,一年四季,風各有名:春天為和風,夏天為薰風,秋天為金風,冬天為朔風。和、薰、金、朔四樣風配著四時。這詩首句說西風,西方屬金,金風乃秋令也。那金風一起,梧葉飄黃,群芳零落。第二句說:「吹落黃花滿地金,」黃花即菊花。此花開于深秋,其性屬火,敢與秋霜鏖戰,最能耐久,隨你老來焦干枯爛,并不落瓣。說個「吹落黃花滿地金」,豈不是錯誤了?興之所發,不能自己。舉筆舐墨,依韻續詩二句:「秋花不比春花落,說与詩人仔細吟」,書罷欲待袖去以滅其跡,又恐荊公尋詩不見,只得仍將詩稿折疊復歸,步出書房。到大門首,囑守門官吏太師出堂,通稟因初到京中,文表明日早朝贅過表章,再來謁見,即去。
  不多時,荊公出堂,也只當常規,並未在意,一心記著菊花詩二句未完韻入來。坐定,揭起硯匣,取出詩稿一看,識其字跡為蘇學士之筆,心下躊躇:蘇軾雖遭挫折,輕薄之性不改!不道自己學疏才淺,敢來譏訕老夫!又想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,也怪他不得!密奏天子,左遷黃州團練副使。天下官員到京上表章,升降勾除,各自安命。惟有東坡心中不服,以為荊公為改詩觸犯,公報私仇,沒奈何。送行臨囑赴任時,路經三峽煩請代取瞿塘中峽水,徑寄予一甕,以利和藥用,東坡悻悻於心而面不顯,揖攘就任去了。
  光陰迅速,將及一載,時當重九之后,連日大風,一日風息,東坡兀坐書齋,忽想,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叢,栽于於後園,今何不去賞玩一番?足猶未動,恰好陳季常相,。東坡大喜,便拉陳糙同往。到得棚下,只見滿地鋪金,枝上全無一朵,當場目瞪口呆,半晌無語。陳糙問何訝之,遂回道平常見菊只是焦乾枯爛,并不落瓣,去歲在王荊公府中,見他《詠菊》詩二句道:「西風昨夜過園林,吹落黃花滿地金」,小弟只道此老誤矣,續詩以秋花不比春花落,說與詩人仔細吟。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!初然被謫,只道荊公恨我摘其短處,公報私仇。誰知他到不錯,我到錯了。真知灼見者,尚且有誤,何況其他!吾輩切記,不可輕易說人笑人,此老左遷小弟到黃州,原來使我看菊花也。翌日趁答拜馬太守時,言明此事,馬太守笑答,遷任至此方知落菊況也,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,有包羅天地之抱負,學士大人一時忽略,陷于不知,何不到京中太師門下賠罪一番,必然回嗔作喜。東坡面有赧色,太守心悉,即以常規,冬至節必有賀表到京,學士大人若不嫌瑣屑,假進表為由,到京也好。東坡好雀喜回衙,想起荊公囑付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。初時心中不服,連這取水一節,置之度外。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,以贖妄言之罪。東坡看見那峭壁千尋,沸波一線,想要做一篇《三峽賦》,結構不就;連日困倦,不覺睡去,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,及至醒來問時,已是下峽,過了中峽了,倒急了,囑撥轉返中峽取水。船道回船便是逆水,日行數里,用力甚難。沉吟半晌,命泊舟登崖喚一年長知事的居民,問那瞿塘三峽,那一峽的水好?答說三峽相連,并無阻隔,晝夜不,一樣水,難分好歹。暗道荊公膠柱鼓瑟我又何必固執,三峽相連一樣水,何必定要中峽?著人買甕,自己立船頭之,併表文,星夜來到東京,付予荊公,甚喜命童使之沏茶,投陽羡茶一撮于內。候湯如蟹眼、急取起傾入,其茶色半晌方見。荊公問此水何處取來,東坡道巫峽。荊公笑問是中峽?又來欺老夫了!此乃下峽之水,如何假名中峽?東坡大驚,述土人之言三峽相連,一般樣水,敢是誤聽了,實是取下峽之水!老太師何以辨之?回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,須是細心察理。老夫若非親到黃州,看過菊花,怎詩中敢亂道黃花落瓣?這瞿塘水性,出于《水經補注》。上峽水性太急,下峽太緩。惟中峽緩急相半。太醫院宮乃明醫,知老夫乃中脘變症,故用中峽水引經。此水烹陽羡茶,上峽味濃,下峽味淡,中峽濃淡之間。今見茶色半晌方見,故知是下峽。東坡離席謝罪。荊公道無妨!皆因子瞻過於聰明,以致疏略如此。         
  今日無事,幸子瞻光顧。一向相處,尚不知子瞻學問真正如何。老夫不自揣量,要考子瞻一考。東坡一時愀然推遲,王安石笑說子瞻倒可先考老夫一考,然后老夫請教;東坡鞠躬道怎敢?荊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,老夫卻不好僭妄。也罷,喚人書櫥盡數開啟。左右二十四櫥,書皆積滿。但憑于左右櫥內上中下三層,取書一冊,不拘前后,念上文一句,老夫答下句不來,就算老夫無學。東坡暗自不悅,此老忒也托大了,難道這些書都記在腹內?道個恭敬不如從命了!使乖,只揀塵灰多處,料久不看,也忘記了,任意抽書一本,未見簽題,揭開居中,隨口念一句道:「如意君安樂否?」
荊公接口道:「竊已啖之矣。可是?」
東坡道:「正是。」
荊公取過書來,問道:「這句書怎麼講?」
東坡不曾看得書上詳細。暗想:「唐人譏則天后,曾稱薛敖曹為如意君。或者差人問候,曾有此言。只是下文說,竊已啖之矣,文理卻接上面不來。」沉吟了一會,又想道:「不要惹這老。實答應不知。」
荊公道:「這也非啥秘書,如何就不曉得?這是一樁小故事。漢未靈帝時,長沙郡武岡山后有一狐穴,深入數丈內有九尾狐狸二頭。日久年深,皆能變化,時常化作美婦人,遇著男子往來,誘入穴中行樂。小不如意,分而亡之。后有一人姓劉名璽,善于采戰之術,入山采藥,被二妖所擄。夜晚求歡,劉璽用抽添火候工夫,枕席之間,二狐快樂,稱為如意君。大狐出山打食,則小狐看守。小狐出山,則大狐亦如之。日就月將,并無忌憚。酒后,露其本形。劉璽有恐怖之心,精力衰倦。一日,大狐出山打食,小狐在穴,求其云雨,不果其欲。小狐大怒,生啖劉璽于腹內。大狐回穴,心記劉生,問道,『如意君安樂否?』小狐答道:『竊已啖之矣。』二狐相爭追逐,滿山喊叫。樵人竊听,遂得其詳,記于漢末全書」。子瞻想未涉獵?」
東坡道:「老太師學問淵深,非晚輩淺學可及!」
荊公微笑道這也算考過老夫了。老夫要考子瞻一考。休得吝教!
東坡道:「求老太師命題平易。」
荊公道:「考別件事,又道老夫作難。久聞子瞻善于作對,今年閏了個八月,正月立春,十二月又是立春,是個兩頭春。老夫就將此為題,出句求對,以觀子贍妙才。」命童儿取紙筆過來。
荊公寫出一對道:「一歲二春雙八月,人間兩度春秋。」
東坡雖是妙才,這對出得蹺蹊,一時尋對不出,羞顏可掬,面皮通紅了。
荊公問道:「子瞻從湖州至黃州,可從蘇州潤州經過么?」東坡道正是。
荊公道:「蘇州金閶門外,至于虎丘,這一帶路,叫做山塘,約有七里之遙,其半路名為半塘。潤州古名鐵瓮城,臨于大江,有金山,銀山,玉山,這叫做三山。俱有佛殿僧房,想子瞻都曾游覽?」東坡應道有啊。
荊公道:「老夫再將蘇潤二州,各出一對,求于瞻對之。蘇州對云:『七里山塘,行到半塘三里半』;潤州對云,『鐵瓮城西,金、玉、銀山三寶地』」;東坡思想多時,不能成對,只得謝罪而出。荊公曉得東坡受了穢氣,終惜其才。明日奏過神宗天子,復了他翰林學士之職。
后人評這篇話道:以東坡天才,尚然三被荊公所屈。何況才不如東坡者!因作詩戒世云:
項托曾為孔子師,荊公反把子瞻嗤;
為人第一謙虛好,學問茫茫無盡期。